贺承不得不睁开眼来,看着她双目猩红,盯着自己腰腹间湿透衣袍的血迹,扯过一角大氅草草遮住,往她身边靠近了些:“没事,就是有点冷……”
“血怎么会止不住?”陆晓怜心中发寒,声音发颤。
贺承确实失了不少血,以至于反应都有些迟钝,愣愣看着陆晓怜半晌,忽然指了指她身后山坡上的几株枯瘦可怜的草:“别急,你看那里,那好像是能治外伤的血息草,我在师叔书上看过……”
顺着贺承的目光,陆晓怜看到山坡上的那几株弱小的、枯黄的野草,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苦寒中窥见一线生机。
她快步走过去,跪在地上,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,想要把血息草完完整整地连根挖出来,不知是看到了什么,还是摸到了什么,忽然惊呼出声!
贺承倚在石壁上神志昏昏,听见陆晓怜的惊呼,猛然支起身子:“晓怜,怎么了?”
“没事。”陆晓怜惊魂未定,有
些不好意思,“真没事,就是,就是这草药好像长在了一块墓碑上,吓我一跳。”
陆晓怜十几年如一日地一贯胆小怕黑,最怕那些牛鬼蛇神的志怪传说,怎么敢去拔长在墓碑上的草药?贺承失笑,一手抵着腰腹间的伤口,缓步走过去,在她身侧蹲下,温声道:“我来——”
不料,几个字没说完整,贺承语音便卡在了喉间。
他眼瞳震颤,紧紧盯着面前的石碑——
那石碑上明晃晃地刻着“司渊之墓”。
第80章第八十章身世这是我的父亲。
“师兄,怎么了?”
贺承没有回应,胸口剧烈起伏着,双唇抿得发青,半晌没有说话。直到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,又喊了一声“师兄”,他才恍然回过神来。
属于司渊的这方墓碑不大,长不逾两尺。与平素见到的墓碑不同,它不是立着的,而是顺着山坡的走势斜斜倚着,几乎镶嵌在泥土里面,荒草侵越,若不是陆晓怜为了完完整整挖出那株草药,在这里摸索许久,根本没人能发现这里藏了一座坟冢。
贺承原本蹲在陆晓怜身边,此刻扶着她的肩膀,端端正正地跪好。
陆晓怜不解:“师兄,这是?”
“这是前枕风楼左使司渊,也是我的父亲。”贺承道,“晓怜,你与我一起,给他磕个头吧。”
坡底潮湿的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。贺承每一次低头下去都叩得很沉很深,击碎了冰霜,额头抵着疏松的一层沙土,仿佛有一只手掌轻柔地抚摸过他的额头。
他跪坐在司渊墓前,一点一点拔去墓碑上纵横生长的野草。
其实贺承记事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,关于司渊的所有印象,都源于沈懿行、南门迁与潘妩的回忆。他们口中的司渊,或侠义,或仁慈,构成了贺承对“父亲”这个角色缥缈的、不真切的想象。
而此刻,仅仅是凭着一块冰冷的墓碑,司渊这个人,似乎鲜活立体了起来。
摸着石碑上雕工粗糙的字迹,贺承想起很多之前没有深究的细节——
比如,当年沈南风恨极了司渊,将他挫骨扬灰洒在息山上,是怎么放过他的孩子的?
比如,庄荣逼他熟记、记载着百花谷机关的那本无名小册子究竟出自谁之手?庄荣是怎么得到那本小册子的?庄荣当年又是为什么从青山城不远千里来湘城,顺带捡走了流浪的他?
细细捋过二十多年的人生,贺承忽然惊觉,他年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,能安然长这么大,究竟有几分是阴差阳错的巧合,又有几分是司渊苦心孤诣地布局?
而如今,时隔二十年,司渊又护了他一次。
贺承从司渊墓碑缝隙中完完整整挖出那株瘦弱枯黄的血息草,递给陆晓怜:“我没力气了,你帮我将它捣碎吧。”
要捣碎一株草药并不难,坡底随处可见碎石,陆晓怜捡了两块大小适宜的,以稍大的石块为臼,稍小的石块为杵,撕碎血息草,叮叮咚咚地操作起来。
山林间回荡起石块相击的铿锵声,贺承倚着石壁而坐,不动声色地看陆晓怜。她低垂着视线,眼观鼻,鼻观心,举着小石块一下一下捣着草药,看上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。
毕竟认识了陆晓怜十几年之久,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,甚至不需要投递过来一个眼神,贺承都能揣测得到。沉默地看了陆晓怜半晌,他失笑:“你就没什么要问的?”
闻言,陆晓怜手上的动作一顿,老老实实答道:“我确实有些好奇,可这毕竟是你的私事,你若不想说便……”
“枕风楼前左使司渊是我的父亲,南疆圣女桑秀,也就是金波的师父,是我的母亲。”贺承打断陆晓怜的话,转头过来,目光漆黑,“只要是你想知道的,我都会告诉你。”
故事很长,但贺承只是道听途说,说不出多少细节,凝练成言语,也并不繁杂。
他从枕风楼那位喜怒无常的前任楼主沈南风说起,从那味真假莫辨的南疆灵药说起,说到司渊与桑秀那一场自居心叵测的开始、以爱恨纠葛结束的相遇,说到桑秀的恨,说到司渊的仁,说到南门迁与潘妩被困百花谷,说到沈懿行救他于湘城风雪……
打着蔫儿将要枯萎的草药捣不出多少药汁,陆晓怜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血息草捧在手心里捂热,却听得忘了手中的草药,呆呆望着贺承。
贺承含着笑低咳:“我对我的父亲其实没有一点儿印象,可我能活到今日,全有赖于他。若没有沈大哥相救,我已经死在五岁那年的寒冬,若没有师叔寻来,我决计不会是今日的模样,就连能进百花谷,能请出南门前辈和潘前辈,也要仰仗他留给师叔的那卷无名书册,以及我是他的儿子这层身份。”
他顿了一下,声音沉了下来:“至于我的母亲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