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次,我们躲在一栋废弃大楼的走廊里等炮击过去,外面弹声不断——先是尖啸,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。
「轰轰轰——」房梁落下,碎木和玻璃刺得我们脸上生痛。
喘了几口气后,我听到楼外传来阵阵呼救:「救丶救命……医护兵……!」那声音时远时近。
我们隔着破窗张望,看见一个身系白布臂章的医护兵正匍匐在街心,想去拖拽一个负伤的士兵,但机枪扫过时,医护兵身体猛地一抖,就倒下了。负伤士兵也再没动静。
后面还有几具死状凄惨的弟兄遗体,因无法接近收殓,就那样曝尸在瓦砾堆旁。
一只流浪狗在远处哀嚎,似乎想上前又害怕枪弹。这场面在火光照映下,宛如地狱。
第三天凌晨,指挥部给我们下令要配合另一个纵队从北侧夹击虹口深处,务必夺回两条主街。
「蒋委员长说了,不能让日本人看扁我们!」营长振作精神喊道。
但所有人都明白,这仗打得极其艰难,基本上就是以赴死的决心硬扛,根本不可能生还。
我们倒是有几挺捷克式机枪,可以提供点火力掩护;指挥官叫我们用手榴弹和破片弹先轰掉碉堡周边的沙袋掩体,再推进十米丶二十米……
巷战太过残酷,我们速度极慢。许多新兵第一次上阵,就在巷角被日军冷枪击中,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就倒下了。
当我们好不容易攻入一条被毁坏的商业街,才发现日军早挖好交叉火力点阻截。
左侧是一家破败洋行,门口还挂着弹孔累累的法文招牌;右侧废墟下数不清弹壳。
有人大喊:「掩护!掩护!」机枪一阵短点射,徒劳地压制对面火力。
我与连长侧身想绕到二楼突袭,没想到楼梯口竟有日军狙击手,当场击中连长肩膀,连长惨叫一声倒地。
我拼命把他拖回掩体,看着他满脸冷汗,嘴里还喃喃说「坚持…别退……」
我一边找急救包,却发现医护兵负伤了,尚未跟上,顿时心乱如麻。
此时已经是淞沪会战爆发后的第三周,虹口市区成了一处焦灼的对峙格局。
88师丶87师等德械部队虽有不俗装备,但海空优势完全在日方。
前线长官依旧大声鼓舞:「蒋委员长寄予我们厚望,这场仗要让列强看到中国绝不屈服!」
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,没有屈服,在我们短暂的生命里。
现实告诉我们,海军陆战队与增援日军的火力太猛,尤其舰炮与轰炸机俯冲轰炸。
时常有人自嘲:「十米五条命,我们能挨得住吗?」
不少弟兄负伤后无人救治,尸体堆积在废墟角落,阴雨天气下开始散发可怕的腐味。
偶尔有老百姓冒险跑来收殓亲人遗体,也会被战火波及;
有人哭喊着拖着亲属遗体走上十几米,就被震耳炮声逼退。每看见这景象,我心如刀绞,却无能为力。
就这样,整个虹口在一片残酷鏖战中渐渐变成废墟。
烧焦的商店丶崩塌的洋行丶弹痕斑驳的城墙,到处都是灰烬丶弹壳丶散落的衣物。
空气中硝烟味丶血腥味丶焦糊味混杂,令人窒息。
我们开始意识到,所谓「一举击溃日军」只是理想,敌人后续援军源源不断,火力远胜我们。
我并不知道明天会如何,也不知道上级是否会下达继续攻还是转守。
传达下来的命令,到了我们这些底层官兵这里,已经变形了,有时候我觉得连长都搞不懂上峰的意图。
战况瞬息万变,我们不得不跟彼此不熟悉的部队打配合,没有预判,没有策应,连补给都不知道在哪儿。
我们只能靠本能作战。连长是我们唯一的依靠,他说去哪儿,我们就去哪儿,但是,就在昨天,他被炸死了。
现在,我在哪儿?我该去往哪里?
我只知道,我以前认识的,朝夕相处的,以及刚刚认识的,前几分钟还在帮我守护后背的友军,他们都死了。
根本没有时间,掩埋他们,甚至夺回他们的遗体。
每前进十米,就要付出五条人命的代价,这原来是真的!
(。)
:||